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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uthors: 八月长安

被偷走的那五年 (6 page)

BOOK: 被偷走的那五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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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赏味期限

你有没有过灰心的感觉?像是能看到自己一颗心迅速地衰败下来,像是天不明不白地暗了下来。

铺天盖地的心灰,这时候,其实人是不会哭的。

1.

宿醉醒来的第二天,往往令人感到格外沮丧和空虚。

酒精就是高利贷。它所能带给人的勇气与快乐,都会在第二天的胃痛头晕和消极厌世中被加倍讨要回去。

何蔓忘记拉窗帘,上午被炽烈的阳光晒醒。她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折腾了近一个小时才鼓起勇气坐起来,没想到,这个简单的动作就让她差点儿吐了。

经过了一整天的心慌气短和食欲不振,傍晚的时候,夕阳余晖洒进卧室里,她终于有了一点儿活过来的感觉。中间手机收到过七条短信,一条是路小环上飞机前发给她的,要她保重身体,约定她出差回来之后再聚;一条是何琪发来问她现在到底住在哪个房子里面,做了些桂花酿想给她送过来;还有五条都是垃圾广告和诈骗短
信,那个喜欢发标点符号的骗子也在其中。

何蔓觉得很沮丧。谢宇就像完全不在意她的死活一样,对于这个生活在现代社会的原始人,他丝毫没有挂心。

她揉了揉头发,终于决定起床。

何蔓去了趟超市,买了鸡蛋牛奶等东西充实冰箱,想了想,又买了几个做慕斯的小宽口玻璃瓶。

她以前只会做些家常菜,是和谢宇在一起之后才开始苦练厨艺的。谢宇喜欢吃甜食,她就学会了烤面包、烘焙曲奇、自制蛋糕。何蔓的酒后症状依旧明显,心跳如打鼓,她觉得做点儿吃的也许能缓解一下。

果然是老了。二十多岁的时候通宵打牌唱K,宿醉之后第二天照样精神抖擞满血复活,哪儿像现在这样狼狈。

何蔓唉声叹气地挽起袖子,面对一堆食材的时候忽然恍惚了。

应该怎么做来着?

也许是太久没做手艺生疏了,何蔓费劲儿地想了许久,终于还是认了命,难道老了老了,连记忆也衰退得这么明显吗?她只好掏出手机,上网搜索慕斯的做法。

鸡蛋分开蛋清蛋黄,把蛋清和新鲜奶油、炼乳一齐放在不锈钢盆子里,加糖、草莓丁,然后用打蛋器打匀。

何蔓脑子中还是有些模糊印象的,于是放下手机开始打鸡蛋。机械性的劳动容易令人发呆,她手下忙着,思绪却悠悠地飘走了。昨晚小环和自己说的每句话明明都很清晰,可因为喝了酒又睡了一夜,现在和自己的梦境全都搅在了一起,变得混乱难懂。

鸡蛋慕斯也记不住,昨晚说了什么也记不住,为什么醒过来的
时候偏偏只记得最快乐的蜜月,怎么不干脆丢掉十年的记忆,连谢宇也忘干净算了。

何蔓的情绪变得很坏。

直到觉得右胳膊酸痛,她才放下打蛋器。她小心地把打好的浆倒进容器里,放到冰箱冷冻。

冻多久来着?何蔓皱着眉头,不耐烦地掏出手机重新搜索。

大概要两个小时。

何蔓决定用这两个小时的时间去找谢宇,说清楚。

昨晚有一句话她记得很清楚。她这么一觉睡过去五年不见了,下一次,不知道是不是连命都没了,有什么不敢说的。

2.

她早就把钥匙还给了谢宇,也不敢发短信告诉他自己在门口等,怕他正在忙,收到自己的短信又不得不赶回家,到最后会因此而嫌她烦人。

何蔓蓦然发现自己真的退到了一个生怕自己给他添麻烦的陌生人的位置。从她在医院里睁开眼睛到现在,也不过就一个多月时间,她适应了这个新世界,适应了自己的新身份,也接受了另一个何蔓造的孽。

两个小时过去了,晚上九点,她依然没有等到谢宇。

再不回去慕斯就要冻坏了。何曼告诉自己再等五分钟。

五分钟后没有人,又过了五分钟还是没有人。

今天就算了吧。何蔓抬腿慢慢走出小区,叫了辆出租车回家,
把慕斯从冰箱里拿出来,自己一个人吃掉了三杯,格外想吐。

友情失而复得让她很开心,可路小环转眼就远走异国他乡,她现在更觉得心里发空。还有十天就到月底了,之前两个人关系融洽的时候,谢宇还一直鼓励她多上公司邮箱熟悉一下工作内容,给她下载了公司年会的视频让她熟悉一下同事,还帮她整理了这几年发生的大事件和主要项目的memo(备忘录),可她一页都没有看。

何蔓觉得害怕,也觉得没意义。她提不起生活的热情。她曾经也是从一无所有开始奋斗的,小环说何蔓毕业后混得比她好,这的确是真的。路小环家境小康,虽说不能支持她肆意挥霍,但殷实地过一辈子绝对毫无问题。而何蔓一直憋着一股劲儿,工作努力,不放过任何机会,在爱情上也一样用心经营,这才有了后来的一切。

但是现在她重新变得一无所有了,而且是从巅峰直接被命运一脚踹下来的,连个自作孽不可活的心理过程都没有。

她现在应该做什么呢?重新做一个离婚后的女强人,然后孤独终老?还是赶紧放下迷雾般的过去,立刻出门找新欢?

何蔓忽然想起昨晚小环好像跟她说了个什么心理医生,但是当时已经有点儿晕乎乎的了,没记住医生叫什么。她想打个电话问问小环,对方却关机了。

何蔓还是发短信给了谢宇:“有空吗?想问你件事。小环跟我说,之前我一直在看心理医生,可她出国了,我现在联系不上。你知道这个诊所的电话和地址吗?”

问问这个又不过分,她想。

何蔓觉得谢宇不一定会理他,放下手机就去洗澡了。回来的时候却看到了三个未接来电,都是谢宇的。

她连忙拨回去,对方很快就接起来:“怎么不接电话?”

何蔓解释道:“我刚才去洗澡了,不好意思没听见。怎么了?”

“没什么……就是奇怪你为什么又要去看心理医生了。你现在不是挺好的吗?”

我不好。可是何蔓没说。

“就是觉得……可能会比较有助于回忆。小环说,我后期经常和医生谈心,我不想因为找回忆这种事情总是打搅你,不如自己去查查看,也许能想起点儿什么。”

“我觉得没必要。以前我就说过这都是骗钱的,你现在活蹦乱跳的,没事儿看什么大夫,没病也折腾出病来了。”

谢宇的语气不大好。何蔓不由得担心自己是不是又冒犯到了他什么。

“也不是真的要去看病……就是想看看我以前的病例,我听说还有录音呢。我这不是也想自食其力,赶紧康复嘛。”

“想不起来就不用想了,你这样也挺好的,为什么非要钻牛角尖?”

何蔓刚刚已经忍耐很久了,谢宇的语气终于让她“腾”地一下火冒三丈,刚刚在门口苦等的委屈和这几天来被冷落的伤心,一股脑儿涌上头。

“不是想知道为什么跟你分手吗?否则我这样巴巴地找什么回忆,你以为我吃饱了撑的?你又不告诉我,你为什么一天到晚看我像看杀父仇人似的,明示暗示你都不告诉我。是,我拆散了你和你女朋友,我不对,我退出,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你们可以复合呀。我再也不吵你们了,我自己找回记忆,然后重新回公司当我的
刻薄女白领还不行吗?你用得着这么对我冷嘲热讽的吗?”

何蔓的胸口剧烈起伏,电话那边谢宇一直没有出声。

两人在电话两端无语了半分钟,何蔓没耐心了,沮丧地开口道:“算了我不闹了,我再问问。打扰你了,对不起。”

“蔓。”

何蔓的手指都快碰到“挂断”键了,听筒那边隐约传来谢宇的呼唤。她连忙重新拿起手机贴在耳边。

“你想知道,那我都告诉你。”谢宇轻声说。

3.

谢宇讲的一切,与路小环并没有太大出入。何蔓安静地听着这个男人沉静缓慢的声音,不由自主地想象他说这些话时的表情。

那应该是一个何蔓从没见过的谢宇。

“是我没能让你信任我。是我妒忌你。本来作为一个男人在家庭中就应该承担更多,我一样都没做到。没做到就算了,我连补救的勇气都没有,只知道逃避到酒精里面去,故意和女生表现得不清不楚来气你,只是想证明自己还有魅力、还有尊严罢了。我用这种方式来显示自己不比你差,本来是希望你能更在意我的,没想到,最后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那你和那些女生……”

“没什么。都离婚了,我也没必要说谎话骗你。真的没什么。都是故意的。”

何蔓不知道应该继续问什么。

可能真的就是这样。也没什么特别原因,只是日积月累解不开的矛盾、理不清的争执,到了某一个点爆发,谁都没先出手阻拦,就这样结束了。

她张张口,依然发不出任何声音,想说的话好像很多,又好像无话可说。

这么长时间以来的疑惑和追寻,都像一拳打在棉花上。

“我,我去找你。”她哑声说。

“这么晚了,算了吧。”

何蔓愣了:“怎么,你不方便?”

“何蔓,你再这样就没意思了。”

他说没意思了。

“我不让你去找什么心理医生,只是不忍心再看你继续找什么离婚真相,白费工夫。之前不想说是觉得没什么好说的,也说不清楚。日子还是要往下过,你与其纠结这些过去,不如往前看。好好生活。”

“我不管过去了,那以后呢?”她急急地问道。

以后能重新来过吗?既然彼此都有错,那你知道自己错在哪儿了,而我失忆了,也不再是那个讨厌鬼了,我们还会不会有以后?

“什么以后?”谢宇的声音格外冷漠。

何蔓笑了:“没什么。谢谢你,我知道了。”

夜雨敲打窗沿儿。何蔓一夜无眠,也没有哭。

她忽然对谢宇这个男人失望透顶。

自己心心念念的爱情,只不过是没有调整过来的时差。所有人
都变了,小环也好,何琪也好,何况是谢宇。他们刚刚离婚,他就有了娇俏可爱的女朋友,面对自己一次又一次的示好和道歉,他表面温柔周到,实际上早就狠狠地推开了她。

再温柔的拒绝,成分里总归有嘲笑。

明明是两个人的错,浑蛋得不分伯仲,他把疼痛的后果全推给她一个人。

其实他早就不爱她了。

这个事实让何蔓疼得心口翻滚,却一滴眼泪也落不下来。

你有没有过灰心的感觉?像是能看到自己一颗心迅速地衰败下来,像是天不明不白地暗了下来。

铺天盖地的心灰,这时候,其实人是不会哭的。

4.

月初的时候,何蔓回到了公司。

她用最后十天把所有的备忘录都看了一遍,过往的项目匆匆浏览,现在还在做的案子则看得很细。虽然五年过去了,广告界和公关界做事情的策略、媒介传播的载体都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何蔓这个一个多月前才算开始领略“新媒体”神奇力量的落伍者,自然对很多东西消化得非常吃力,但好在最基本的那些概念都没有变化。五年前,她就是一个拼命三郎,基本功扎实,头脑灵活,在“品牌再生领域”,是公司业务水平数一数二的精英,这些基础都保证了她不会输得太惨。

何况还有网络。所有不懂的东西她都可以查到。

遗憾的是,重新做回拼命三郎,她发现自己的记忆力退步得厉害。以前看一遍就能记清楚的客户资料,现在时常要返回去重看,就像做慕斯蛋糕的时候,要一遍遍地看步骤说明。

果然是老了。

彻底意识到自己失去谢宇之后,何蔓内心冷漠得惊人。她依然对超市收银员微笑、对送网购货品的快递员微笑、对餐厅服务生微笑,但是朦朦胧胧中总觉得一切都只是程序,和自己没什么太大关系。

这种冷漠也让她失眠。何蔓并没有觉得太焦虑,省下来的睡眠时间刚好可以用来补习工作,放手一搏。

最让何蔓欣慰的莫过于,五年后,他们的老板还是同一个人,用不着担心认错人。至于手下的兵,不认识了也没什么太大关系,让他们自己进来自报一遍家门就好了,反正下属也不敢当面质问她为什么做这种奇怪的事情。

比如现在。

何蔓坐在老板椅上,隔着宽大的工作台看向沙发上坐着的一排六个手下。她朝他们微笑问好,有一个姑娘明显被吓到了。

也不知道以前的何总监到底有多吓人,导致对面的几位小朋友都以为自己脸上这种罕见的笑容是要炒他们鱿鱼的信号,个个吓得哆嗦。

“你们,重新做个自我介绍吧,也讲一讲现在自己负责的是哪部分工作,跟的哪个项目,感觉如何,是否有重新调整工作内容和职能的意愿。随便说说。”

众人的表情像是活见鬼了。

何蔓早有准备,温和地一笑,轻声却不容置疑地说道:“是这样,出了车祸之后,我也对人生思考了很多,不过你们肯定也没兴趣听我说这些人生感悟。客观上,我的确有了一段空闲时间全面地审视我们创意部。未来工作量会很多,我不希望大家带着负担上路。机会难得,今天不管说什么,我保证都不会影响到你们的饭碗。谁先说?”

她早就打定主意不要伪装以前的何蔓。

一切都是新的,谢宇说了,要向前看,不是吗。

何蔓听着手下的陈述,看着窗外,黯然一笑。

“安柔这个牌子,听上去像卫生巾,实际上是bra(女士文胸)。客户那边虽然说自己只是本本分分生产bra,以质量取胜,从来不去考虑什么细分市场和目标消费群体,但在我看来,即使他们自己没有意识到,其实产品已经帮他们划定了一个消费者圈子,那就是中年妇女。”

何蔓按了一下手中的遥控器,PPT翻到了下一页,会议室里面的各部门领导聚精会神地看着投影幕布,一脸兴致盎然。

除了谢宇。他谁都不看,包括何蔓。

“安柔的品牌名称本来就比较老套,比较容易吸引40岁以上的已婚家庭主妇,我们部门同事经过市场调研后做出的历年销售情况分析报告也证明了这一点。而安柔生产的产品款式,以我这种跟年轻还勉强搭得上边的女性看来,”何蔓说到这里,会议室众人对她的自嘲回以笑声,“这些款式,真的是够老土。也许欧美市场的主
妇们还会注重bra的款式,但是亚洲市场的文化背景所致,真正对bra感兴趣的、购买力强的、更新频率也更高的,其实是年轻女性。她们知道内衣要成套购买,bra和内裤的颜色要搭配好,这样才能取悦伴侣。”

何蔓继续讲着,报告渐入佳境。昏暗的会议室里只有站在幕布前的她神采奕奕,像是车祸从没发生过,她什么都没有忘记过,更没有从这个战场上离开过。

谢宇这时抬起头,远在会议室另一端的他抬起头,微微笑了。

报告结束,大老板意犹未尽地问道:“所以如果安柔要改名字,应该改成什么?”

何蔓原本张口就要回答,想了想却改口道:“今天只是提供一个切入点供大家讨论,希望能得到更多的意见。找到了问题所在之后,才能有比较全面的解决方案。新的品牌名称只是这个方案的一部分,我部门的成员已经有了很多比较好的想法,现在也想听听在座各位的意见。”

何蔓微笑着说完,在场的人已经有一半变了脸色。

听取别人意见?这个何蔓住院的时候吃错药了吧?她一直都以“广告界未来的乔布斯”自居,倒不是为了坚信自己能造出苹果——她学习乔布斯的不仅是创新,更是独断。在何蔓以往的报告里,没有部门同事、没有别人的意见,她的一定对,一定有道理,谁敢有异议,就来争到底。

大家面面相觑,脸上惊疑不定。

这时,一直沉默的谢宇开口了:“你知不知道,安柔这个牌子
其实是人家公司总裁亲妹妹的名字?”

“所以呢?”何蔓示意他继续说。

“他会选这个名字创立品牌,本身就说明有特殊的意义在。你一上来就要把人家用了七八年的品牌名改掉,客户恐怕不会高兴的。”

何蔓的笑容像是凝固在脸上一样稳定:“客户恐怕不会高兴,这恐怕也是你的臆测。品牌名有特殊意义,这恐怕也是你的臆测。也许当年只是他创业最初想不到什么女性化的品牌名,所以随手就用了妹妹的名字,还能让妹妹开心,就这么简单而已,即使改掉了对方老板也未必会多么伤心。客户愿意让我们公司来做这个生意,并未事先提出不可以更改主品牌名称,从为客户着想的角度,我觉得我们也没必要作茧自缚。”

“而且,”何蔓越说笑容越灿烂,“就算客户不希望更改安柔这个名字,他也照样可以采纳我们的建议,创立主品牌旗下的副线品牌,主攻青年女性市场,款式更新换代,重新选择广告投放渠道,这也完全没有问题。总之,我们创意部会竭尽全力提供尽善尽美的报告,能不能跟客户讲清楚,恐怕就是你的工作了。对吗,谢总监?”

果然。

又掐起来了。

在场所有人,包括大老板在内,此刻都十分确信,这个何蔓没什么变化,医院的药品质量还是稳定的。

谢宇笑笑,不置一词。

5.

日子就这样平淡地过了一个月。也许是突然回到工作岗位,她有些难以适应这样的工作强度,有时候会眩晕,爱忘事,但是好在没有出什么大纰漏。她成功地做回了创意部总监,有了在这个世界安身立命的资本。

但再也没和谢宇说过一句话。何蔓回想起自己失忆以来对他的追求,总觉得难堪,又觉得不平。看到谢宇,自己心口还是隐隐作痛,不如不见。

中秋的时候,公司组织大家一起去K歌。除了几个麦霸执着于唱歌这件事,其他人通通喝得东倒西歪。

何蔓没有。她酒量差,但只跟亲近的人在一起才会喝醉。与同事、客户、普通熟人在一起,也许会喝到吐,但始终不会醉。

以前谢宇对她这一点十分好奇,久了也明白,何蔓对外人始终保持着一种戒备心,自然没法儿将自己放松地交给酒精。

包房里战况一片混乱的时候,何蔓推开门,把自己从乌烟瘴气中解放出来,随便找了一个黑暗的空包房走进去,坐在沙发上发呆。

门没有关,走廊的橙色灯光斜斜地照进来,她能看到形形色色的男女在门外穿梭而过,大多走路七扭八歪。有个喝醉了的姑娘走到她门口忽然没站稳,颤巍巍地跪到了地上,被身后的一个男人很快地扶起来,搀着向前走。姑娘却非要挣脱他,哭着喊,你凭什么管我,你不是不要我了吗,你去跟她男女对唱啊,你滚开,你别管我……

男人低声哄着,扶着她走远。

他们也是一对情侣吧,何蔓猜测。

可能只是普通的别扭,姑娘醉后矫情,误会了男人和别的女生的关系,吵吵闹闹一通,酒醒了就好了。

也可能男人真的是劈腿了,脚踩的两条船冤家路窄,出现在同一个包房里角力,最后船翻落水。男人上岸前总要把住其中的某一艘,温言软语地哄回来。

还有可能他们是一个公司的同事,HR命令禁止办公室恋情,所以他们只能转入地下,各自乔装单身,男人被女同事觊觎,姑娘只能在一边装作毫不介意地看着,咬碎银牙和血吞。

何蔓痴痴地看着外面,胡思乱想。

灯红酒绿,饮食男女。这世界上有那么多爱情,那么多不同的可能,其实说穿了,概括起来也就那么点儿事。

每对情侣都觉得自己的感情最特别,最难舍难分,最复杂也最珍贵。

她和谢宇何尝不是。或者只有她自己这样想。

不过就是一段感情。时间拖得久了点儿,再久也有保质期。生鱼片的保质期只有一天,高温消毒的利乐砖牛奶可以保质一年,化妆品保质五年,桥梁保质一百年……

他们的感情,只是过了保质期。

一开始最新鲜,然后慢慢变味,却舍不得扔。总算扔了,又被没记性的她捡了回来,尝了一口,终于无可奈何地放下了。

日文里保质期叫作“赏味期限”,还是谢宇告诉她的。她一直觉得这四个字很妙。不是说“唯有爱与美食不可辜负”吗,味道和
爱都一样,的确是用来细细欣赏的。

可过了期限,又能怎么样。

眼前的灯光被一个身影挡住,恍惚中应该是谢宇出现在门口。

何蔓起身,推开挡在门口的他,大步离开。

身后没有人追上来。

第十二章
对不起

何蔓只觉得眼前开始发白,闪亮亮的碎片像是小时候电视机的雪花屏幕,她再也接收不到外界的信号。

可笑,她竟然一直以为自己是受伤害的那一个,纯洁无瑕。

1.

“何小姐,卢医生有事耽搁了,他说你可以先听听桌上的这些录音带,他正赶过来。”

私人心理诊所的护士小姐都比公立医院的要温柔许多,也许是工作量不同的缘故。曾经那个被工作压力压垮的何蔓不也总是对周围人恶声恶气吗?

她到底还是找到了这家诊所。车祸出院后已经过去三个月了,何蔓并非想追寻什么离婚的真相。知道与不知道都不重要,谢宇不会回到她身边了。

只是这段日子以来,铺天盖地的孤独感让她很难承受。

何蔓倒也不再记恨那个夺走了自己的青春、朋友和爱人的“何蔓”,对方也只是个可怜虫罢了。在她什么都不再拥有的现在,如
果有个机会能和曾经的自己聊一聊,也不是一件坏事。

只是想要找一个知情者,聊一聊。反正她周末都没什么事做。

何蔓没有再联络过谢宇,她不希望谢宇觉得自己是借着找心理诊所的名义纠缠他。她也有尊严。但她还是给小环发了一封邮件,没想到,对方很快就回复了。心理医生叫卢之行,小环给出了他的办公电话、手机号码和地址。何蔓打了诊所的办公电话,与前台的护士预约了今天的这次会面,在等待卢医生回到诊所的时间里,护士把她引入卢医生的办公室,在他的电脑上调出了整整一个文件夹的音频资料,是何蔓每次来做心理咨询的录音记录。

何蔓朝护士道谢,护士便离开房间并带上了房门。

屏幕上的每份文件都标明了录制的时间。何蔓戴上耳机,随手点开一个图标。

耳边传来的女人声音十分怪异,熟悉又陌生,焦躁不安,语速很快。

“他无论去哪里都会带着手机,每次电话响他就躲进洗手间,今天他洗完澡后,把手机留在洗手间。我拿起他的手机看,看到有一个叫Cookie的人传了一条很暧昧的短信给他。那一刻,我突然觉得自己喘不过气了,你明白吗,耳朵里听得到心跳声,我觉得自己快要死了。”

卢医生的声音听上去温和而充满磁性:“那短信写些什么?”

何蔓:“那个叫Cookie的人,问他何时能再见面。”

卢医生:“这其实很平常,并不代表他在外面有人。有时候人的情绪和心态会左右自己看问题的角度,你心里不信任他,所以觉得这条信息有问题。我是个旁观者,我就觉得这很正常,也许只是
商务伙伴。”

何蔓:“一定有问题,我心里感觉得到!你不是女人,否则你就能明白,不用什么证据,两个人之间有问题,是感觉得到的,一个眼神都能察觉出不对劲儿。你不懂,你真的不懂。”

录音带中,何蔓的声音从高昂变得低沉,像下坠的云霄飞车,情绪一下落到谷底。

这是自己吗?电脑前的何蔓有点儿听不下去了。

音频里的何蔓继续说道:“他现在回家越来越晚,我每天都想跟他说‘有种滚出去再也不用回来了’,但是又怕他真的就这么走了。我不怕他走,真的,一点儿都不怕。我现在没那么爱他了,真的。我就是觉得凭什么错的是他,不过就是因为没被我抓到而已,我凭什么成全他,凭什么?”

音频里的何蔓已经神经质地啜泣起来。何蔓入神地听着录音带中自己情绪崩溃的声音,没察觉此刻有人进了房间。

忽然一双手从背后轻轻地搂住了她。

何蔓惊得站起身,一转身挣脱了出来。

2.

眼前站着的男人穿着白衬衫,臂弯的西装外套还没来得及挂起来。

何蔓惊讶地看了他一会儿,大脑才开始运转起来。

他应该就是卢医生。何蔓虽然心里不舒服,但还是微微抿着嘴挤出一个笑容,朝他点头问好。

“卢医生,我是何蔓。”

卢之行笑了,像是为了让何蔓安心一样,主动退后一步,转身去挂衣服。

“我还奇怪怎么给你发短信你都不回复,原来是听录音入了迷。”他语气轻快,似乎心情不错。

何蔓闻言从桌上拿起手机解锁,果然看到一条新信息。她之前并没有把小环邮件中列出的卢之行手机号存进去,此刻有些尴尬,连忙点开收件箱。

然后就愣在了原地。

那串手机号下面最新的一条信息是:“我堵在路上,很快就回来,别急。”

但是上面三条信息,却是一个月前的标点符号。问号,句号,省略号。

竟然不是骗子发的吸费短信。可是为什么?

卢医生此时挂好了衣服,解开衬衫的一颗扣子透气,笑着问她:“你消失了半年多,怎么现在终于想起来要找我了?”

这就是录音里男人的声音,何蔓转头再次认真地打量着这个男人:三四十岁,中等身材,不是很英俊,理着平头,气质温和从容,看起来是个相当温柔体贴的男人。

可惜何蔓一丁点儿印象也没有,也没法儿配合他表现出熟稔的态度。

卢医生看何蔓没回答,就换了问题:“听说你离婚了?”

他的口气非常温柔,何蔓告诉自己,心理医生都是这样的,要是像教导主任一样凶,谁还敢跟他们讲实话。

何蔓深吸一口气,没有回答他提出的两个问题,而是道明了自己的来意。

“情况就是这样,”看着眼前男人愈加暗淡的神色,何蔓忍住疑惑把后面的话说完,“您是心理医生,短暂性失忆这种事情您可能比我了解。反正我现在就是这样的情况,虽然已经适应了现在的生活,可还是对过去有些好奇。所以……所以想过来和您聊聊,顺便也听一听自己每次来做咨询时的录音。”

“您?”他笑了,“如果你不是装的,那看样子,你真的是不记得我了。”

何蔓摇头,坚定地说:“连一丁点儿印象都没有。今天是初次见面的感觉。”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措辞这样生硬。

卢之行低头沉吟,气氛变得有些诡异。何蔓没有打断这个男人的思考,静静地站在一边。

很久之后,他终于微微笑了,神色也自在了许多,走到自己的椅子前坐下,示意何蔓坐到沙发上。

“我想了想,你的确没有骗我的必要,更没有半年多后以这种面目出现在我面前的必要。”

何蔓不明白他想说什么,戒备地保持了沉默。

卢之行笑容和善地看着她,诚恳地说:“刚刚实在唐突了。我走进来看见你的时候以为是我女朋友,你们背影实在很像,我不由自主就抱了上去,没有任何别的意思,何小姐你别介意。”

何蔓心里好受了些,笑着摇摇头。

“你想问什么?”

“其实我也不知道,”何蔓站起身,“自从知道自己以前常常来这里看医生之后,我就一直打算要过来,当时也的确很迫切。但是过了这段时间,情况变化了,见到您,我忽然觉得没什么想问的了。”

“真的不问了?”

“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反正我现在的生活和精神状态都没什么问题,也没必要追根究底了。”

刚刚听了那段录音,何蔓下定了决心。

关于谢宇和自己的那段相互猜忌的不堪过去,再也不要提起了。录音里面那个憔悴又神经质的自己不断地控诉着一个没有责任感的男人,而那个男人是她深爱的,永远无法想象能做出那样浑蛋的抛弃行为的男人。她可怜那个被伤害的自己,更有些憎恨谢宇的无情。

所以还是算了吧。

何蔓拿起包,正要转身离开,忽然被卢之行叫住了。

“何蔓,如果你只记得五年前的事情,那是不是在你心里,谢宇还是你的丈夫?”

何蔓不置可否,只是回头看着他。

卢之行用恳切的目光直视何蔓:“作为一名医生,我对你以前的情况很了解。我还是希望你能够远离谢宇。虽然你现在的样子看上去很健康,但我始终记得你刚被朋友介绍来的样子。这个男人对你进行了太久的精神折磨,你必须离他远一点儿,为你自己的幸福考虑。”

何蔓冷冷地看着他。

“怎么了?”卢之行被盯得有些紧张。

“这是一个医生该说的话吗?”何蔓有些忍不住了,“从进办公室那一刻开始,你的言行就很不专业,从背后抱我,又直接问我离婚的事情,现在连为我的幸福考虑这种话都说得出口。虽然我失忆了,现在没有看过心理医生的经验,但是直觉告诉我,你这样做十分不妥当。”

“还有,”何蔓掏出了手机,“你给我发的这些短信是什么意思?”

卢之行阴沉地看着何蔓,冷冷地笑了。

“你装什么?是急着要回到男人身边去了,现在开始跟我演戏了?”

何蔓只觉得“轰”的一声,脑海中有什么东西炸裂了。她隐约感觉到了,身体开始不由自主地抖起来。嗓子很痛,一句话也讲不出。

“我是不专业,不应该夜里收留病人,更不应该喜欢上她。即使她每天来和我控诉自己的丈夫,也不代表她不会回心转意,是不是?”

卢之行卸下微笑的面具之后,每句话在何蔓耳朵里都轰隆如雷声。

“不过现在你不是我的病人了,我说这些也算不上不专业了。我找了你很久,你都躲着我,听说你半年前就离婚了,是在我这里留宿之后的事情吗?”

何蔓心中有什么东西轰然倒塌。她红着眼睛咬牙看向卢之行,看得对方心惊肉跳,连忙收住了后面的话。

“我……”卢之行阴沉的表情松动了,又回复了平时的温和,“算了,你好像真的不记得了,我以为你是故意来撇清的,所以……当我没说好了。何蔓,对不起。”

“你说下去。”何蔓觉得每个字都无比艰难,“你说下去。”

“你……你一年多以前开始因为婚姻问题来找我,起因就是你们度过了一个很不愉快的结婚纪念日。最开始的几个月,你来到这里只是不停地哭,什么都不说。后来,你慢慢地开始信任我了,学会了在我面前陈述,缓解压力。后来,你和你的朋友也闹翻了,孤立无援,整个人都有了自闭的倾向,同时也变得非常容易依赖别人。这个别人,恰好就是我。可能是……”卢之行说到这里,竟然有些羞涩地挠了挠头,“可能是我远离你的生活圈子,又是你唯一能倾诉的人吧。我们变得愈来愈亲密,你有什么事都会第一时间跟我分享。”

卢之行看向何蔓,神情温柔。何蔓转过头,心中一片冰冷。

“我心里也清楚,我不过就是个备胎。虽然沉溺于其中,但是我自己心里明白。虽然你什么都没表示过,但是我觉得我都体会得到。”

“别说这些废话。”何蔓生硬地打断卢之行。

卢之行笑了:“那你想听什么?好吧,新年夜,你老公又不见了。你喝多了酒,哭着给我打电话说你老公关机了,你找不到他。你醉醺醺地来找我,说你不想回家。看到你快要崩溃了,我很担心你会出事,所以就留在办公室里陪你、安慰你。”

何蔓忽然觉得头皮发麻,耳边嗡嗡作响。卢之行的声音像是从遥远的地方传来,又被轰鸣声淹没。

“那天晚上之后,你就再没有来过,我打给你你也不接。听说你很快就离婚了,我以为你会来找我,可你也没有。给你发短信你也不回复,后来我想你了就只发标点符号,反正我觉得我发什么你都不会看。”

停顿了仿佛一世纪那么长的时间,何蔓才缓缓地开口,这才发现她连自己的声音都听不清了:“那天晚上……我们……发生什么事了吗?”

卢之行忽然觉得有些不忍心。

“既然……既然你都不记得了,那就由它过去。反正你一直最爱的都是你老公。”

“有,还是没有?”

何蔓忽然发了疯,她听不见自己的说话声,只能失控地大喊。

眼前一片模糊,眼泪刚刚涌出,瞬间冰凉。

“有。而且你老公也知道了。何蔓……我刚刚提起这些只是情绪失控。这不全是你的责任,有我的错,也有你老公的责任。我早就没有别的心思了,只是不忍心看你蒙在鼓里还回去找他,我不希望你再受伤害……”

何蔓只觉得眼前开始发白,闪亮亮的碎片像是小时候电视机的雪花屏幕,她再也接收不到外界的信号。

可笑,她竟然一直以为自己是受伤害的那一个,纯洁无瑕。

恍惚中,这几个月来零零碎碎的记忆片段开始在眼前闪现。

“她这么伤害你你还让她住进来,谢宇你贱不贱?你贱不贱?”

是谁的声音,又在说谁的故事?

是啊,你为什么不告诉我,谢宇你贱不贱。

何蔓泪如雨下。

3.

谢宇将一个空的啤酒罐扔进垃圾桶,又开启了另一个。

又是自己一个人喝酒了。

好像就是一个多月以前,何蔓蹦蹦跳跳地在他身边走着,他们一起喝啤酒,他两罐,她一罐。

谢宇已经进步了很多,他已经学会了控制自己的思维,不让它走得太远,更不允许它带来无用的情绪。

他现在时常在公司看到她。大家都觉得何蔓虽然还是以前那个严谨又拼命的何蔓,但一场车祸还是让她改变了,变得爱开玩笑,变得宽容变通,变得可爱。

记忆真是神奇。这群人里也有资深老员工,他们好像忘记了,很久很久之前,其实何蔓就是这个样子的,真正改变的是后来那个何蔓。

现在她只是回来了而已。

谢宇无数次幻想这种可能性:如果当年自己能真心为她受到赏识而开心,而不是因为自己在夫妻间的领先地位受到威胁而小肚鸡肠;如果当年她朝自己大吼大叫口不择言的时候,自己能多体谅一下她的压力,像平常一样哄哄她,而不是把一切归结于她的自我膨胀……

“如果”这个词没有丁点儿意义。它的存在只是上帝跟人类开的恶意玩笑。

就是要你后悔,就是要你疼。

都会重新开始的。她已经在变好,总有一天会开始新人生的。

第二罐啤酒也见底了。何蔓望着自家的房顶,玄关的灯很久没有亮过了。

这时,他听见了呕吐的声音。

路灯下那个小小的身影。

谢宇快步走过去,扶起一身狼狈的何蔓。

“你喝这么多干什么!大半夜的多危险,自己心里没数吗!”他气得发疯。

何蔓一把推开他:“我好脏,你离我远点儿。”

“你到家门口吐不就是来找我的吗?!你让谁离你远点儿?!”谢宇双手抓着自己的头发,在旁边大步来回走着,终于恢复了理智。

“好了好了,赶紧起来,我们回家去,你坚持一下。”

谢宇像拎小动物一样将何蔓提了起来,一把将她抱在怀里,被她的呕吐物蹭了一身。谢宇叹口气,快步朝家门口走去。

怀里的何蔓突然哭出了声。

“我见过那个心理医生了。”

谢宇像被雷击一样,停在了原地。

4.

“你为什么瞒着我?不让我去见他,让我以为离婚是你的错……谢宇,你是不是贱?”

谢宇沉默,心如刀割。

何蔓号啕大哭,双手紧紧搂住他的脖子,身体痛苦地蜷缩起来,颤抖得像是下一秒就要碎掉。

谢宇快步走进家门,把何蔓放在沙发上,转身去拿毛巾和水,回来的时候看到何蔓开始激动地伤害自己,用手拍打自己的脸,扯自己的头发,狠狠地咬着自己的左手,咬到鲜血淋漓。

谢宇大惊,赶紧冲上前去,紧紧抓住何蔓的双手。

“你他妈是不是疯了,何蔓,你要死别在我眼前死,你他妈给我冷静点儿!你是不是觉得你对不起我?是不是?好,你安静下来,就当是我要求你,好吗?”

何蔓慢慢地松了口。

血淋淋的伤口,看得谢宇的心也跟着一起滴血。

“疯婆子!”他恨恨地骂了一句,转身去拿医药箱。

“你真让我瞧不起你,”谢宇一边给何蔓消毒一边瞪她,“什么时候连寻死觅活那一套都学来了?你更年期啊!”

“我觉得自己恶心。”

何蔓慢慢地轻声说,像个六岁的孩子。

谢宇鼻子一酸,扭过头。

“为什么偏偏是我?我宁肯是你伤害我,为什么是我干出这种事?我怎么这么贱,怎么这么恶心,不知廉耻……”

何蔓大声地用最恶毒的语言咒骂着自己,边骂边哭,缩在沙发一角,只有小小的一团,疯狂又可怜。

谢宇一手把号啕大哭的何蔓抱进怀中,紧紧抱住。

“没有,没事。乖,不要这样。”

“你离我远点儿,我不该来找你,你说得对,我要死也得去别处死,我不是来让你可怜的,我只是想说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我对不起你……”何蔓奋力挣脱,拗了半天也没办法脱离谢宇的怀抱,急得她一口咬上了谢宇的肩膀。

用了很大力气,把谢宇当成自己来咬,可他只是抖了一下,之后就像一块坚硬的石头,一言不发,两只胳膊紧紧地禁锢着她,直到她乏力,不得不安静下来。

“你没什么对不起我的,”谢宇轻声说,像是在哄小孩子一样说话,“是我对不起你。我回来的路上还在想,如果当初不是我对你这么不好,你也不会害怕地去找安慰。我只会故意让你吃醋来维持我自己的尊严,根本不是个男人。我不让你去找他,只想尽我最大可能补偿你。之前你已经被我伤害得够深了,既然想不起来了,就永远都不用知道了,我也就能把自己的罪恶都抹平了。蔓,对不起。求婚的时候,我承诺让你永远幸福,我没有做到。”

“可是我回来找你的时候,你那么恨我……”

“不是恨你,”谢宇温声说道,“我只是……我只是不知道怎么面对你。你什么都不知道,可我觉得自己在你面前还是那个一无是处的醉鬼,无处遁形的感觉。你越是一脸无辜,我就越难承受。我更担心再来一次,也许还是给不了你幸福,更怕你有朝一日想起来了,记起我当年有多么懦弱无耻,会再一次离开我。我不敢,老婆我不敢。”

老婆。

何蔓觉得时间静止在了这一刻。

她抬头惊悸地凝视着谢宇,望进了另一双和她一样的泪眼之中。

“你叫我什么?”

“老婆,”谢宇紧紧地抱着她,在她耳边一遍又一遍地喊着,“老婆,老婆,老婆,老婆……”

何蔓终于鼓起勇气,哭着说:“你能不能再给我一次机会?”

谢宇的眼泪滴在她肩上。

“嗯,给你机会,也给我自己机会。这次,我们肯定会白头到老。”

“说好了。我们一定会白头到老。”

BOOK: 被偷走的那五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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